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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高平 | 高平鼓书

来源:高平乡情 发布时间:2023-02-01 【字体:


  秋天或是冬天的黄昏,常常看到三五个盲人,一手提着琴箱,一手搭在前人的肩膀上,踽踽而行,那样子好像幼儿班的小朋友排队搭肩上厕所。他们时而抬头无方向感的问话,引得同伴更加无方向感的猜测性回答,看到他们天真的问答,我感到一种天真的快乐。

  傍晚时分,就有人将大队部的八仙方桌抬了出来,四条板凳小弟弟似的紧跟着,一盏马灯发出昏黄的灯光,几个海碗盛满开水。几个盲人分头落座,搭好丝弦,一阵鼓点撵着村人的脚后跟。有人过来问,富才今儿黑来说的什么本头?富才说,恁奶的脚,听就是了,问恁些干甚?说的是程咬金和你奶奶的事。旁观的人一阵哄笑。富才从人的脚步声听出差不多了,这才清清嗓子,先来四句闲言:

  我说的是一寸光阴(来)一寸金,

  寸金难买寸光阴;

  丢了寸金还能找,

  (要是)丢了光阴何处寻?

  然后是引子:

  说的是竹板一打就叫先生,

  上场来首先请请男女各位先生,

  男女同志们都听到,

  围坐到书场来把书听,

  问你高平鼓书说的哪一段?

  大家你就慢慢的听。

  随后,从“听”字始,那激越、憨直的嗓音伴着乐器便在夜晚响起,逐渐在整个山村的街巷弥漫,将黑醺醺的山村浸染得透透的。

郭中海摄

  鼓书在高平的乡村很受欢迎。

  农村的生活比较贫乏。一年一场的大戏是在庙会时才可以看到的,冬日农闲,三里五庄的庙会渐渐稀疏,能够填补夜色空寂的也只有富才的鼓书了。鼓书形式简单,它不象唱大戏,需要找车接箱、盘火、挂幕、接电。乡村小道上三五盲人坐着顺道的马车就能赶来,家常便饭一海碗足矣;一桌一凳一马灯,一鼓一琴一竹板,一方窄窄的空间就能将整个夜晚渲染。

  小时候,听到富才要来说书,我是一定要到大队部帮忙的,就是些抬桌子、板凳之类的零碎活。晚饭后,早早赶到桌子旁,也许能在弦弓的尽头有半个屁股的板凳等着我呢。近处看盲人那努力、艰难的表情,听着他们嘶哑、质朴的嗓音,领略那曲折、感人的呼家将故事、岳飞抗金的壮怀激烈,以及一些半荤半素的笑话,事隔多年,我仍然对此心驰神往。记得曾有过富才说书的录音带上车就听,听得就是竟然听废了,至今每每想起富才那略带沙哑的声音都心旌摇曳,倾心不已。前几日在网上看到富才的《谷子好》片段,有些他乡见故人的感觉,尤其听到最后那一句高亢激越的“因为咱太行人民离不了”时,眼角竟然有些湿润。

郭中海摄

  我喜欢高平鼓书,但决不是那种故作风雅、生活点缀式的喜欢,在我对高平文化的关注中,认为高平的语言文化过于艰涩,不管是用语言口述,还是用文字书写都不能穷尽高平方言所包含那种原始的、古朴的韵味,而高平鼓书可能就是保留高平古韵最合适的一种形式了;细细想来,我少年时代曾经有过家乡文化熏陶,原来就是在这里永久寄存着。

  高平鼓书的第一特点是故事的通俗化。盲人们凭着口传心授,竟将几千年前的事说成就像东村年轻人打架西村两口子闹离婚一般,让人感到那么亲切。他们用高平人的思维、高平人的情感揣度和解读历史,又用高平的语言方式将历史人物的思想情感表达出来,少了大戏表演的高森,多些邻里饭场的亲和感;它表达的故事域很宽,远至山东的瓦岗寨、宋代的开封府、近至高平日常民俗和道德伦理,上至戒备森严的皇家宫廷、下至渔樵的心灵感喟,都能用高平方言把它表达得淋漓尽致;且情节曲折,悬念迭生,娓娓道来,扣人心弦。鼓书不仅擅长历史故事,同样也关注现时生活,《吕洞宾抓药》中利用十六味中药名,歌颂高平人应有的道德伦理观,鄙夷德行不全的劣行。从肯定乐观人生的“老返少”,儿孙孝敬的“父心宽”,初生婴儿的“软如棉”,兄弟和睦的“拆不散”,妯娌友善就“顺气丸”,被遗弃老人如“苦黄连”,老舅外甥似“墙皮土”,小姑德行不淑是“拾不闲”、夫妻相敬“冬月寒”,少无家教如“六月寒”、怕老婆似“地翻天”、丈母女婿“常来往”及此后的“断往返”,堪为经典。

  高平鼓书的第二特点是高平方言的大量留存,我着迷的可能就是这一口了。一是口语入书,尤其在对白中表现明显。在《吕洞宾抓药》中,有几句洞宾老祖和店主的对话,吕:“忙的来?不忙?”;店主:“哎呀你不识字?那我就不怪你吧”等,这些自问自答的问话透露的是高平人为他人考虑在先、礼体、和善而周到的思维方式在《高怀德打擂》中“比等”、“戳上我一锤”、“耍上我一跌”等口语比比皆是,甚至连皇姑都能说出“不是你妈生”这样的破口话语。二是民间俗语,俗语本身就是固定化了的短语方式,凝固化的智慧,是某个生活场景的思维习惯,如“羊筋疙扯到那狗腿上"、“仍竟不够一担挑了”等,那种生活的不屑和豁达的豪情溢以言表。三是口语的自问自答,多用在故事发生的转折处,说书人跳出来,用高平话来解释或解读,听得就是邻里之间的淡话,十分的亲切。第四种是情感、道理的互动,盲人们常把一些设问扔给观众,还未等观众开启心智来思考,随即又自己来回答,挑逗得实在要紧。

  这不就是高平人日常生活的对白吗?它带给我们的就是不端架子的亲切,极易走进我们的心灵,它不是梆子之类的大戏,那样的形式太正式,太隆重,太文人化;它的戏文结构过于严谨、腔调过于程式化、尾字追求和仄押韵,已失却那种纯朴、清新的民间意味;而鼓书则不然,我曾经问过富才的徒弟“四句闲言”的由来,他说没有固定的套路,走到哪儿说到哪儿,加几句减几句由着兴致来;甚至到了哪个地方就说哪个地方的方言,还给我演示了建宁话和原村话的不同。

  高平鼓书的第三特点是高平话发音方式的完美展示。一是尾字韵母的刻意放大。它不在意普通话,也毫不顾忌自己方言的缺陷。在经典小段《谷子好》中“子”的发音很是明显,虽然多次出现,但还是坚持自己的卷舌音,毫不顾及唇齿音的正确方法,并且还是那样着意渲染,我觉得盲人们是故意的。二是发声方式的戗直,和任何一种唱法讲究圆润、迂曲、含蓄的发声方式不同,鼓书就是不加掩饰,不用修饰音,讲求的就是原汁原味的本色,我以为他们也是故意的。这样的发声方法和方式透露出浓浓的高平古语意味,是平实的、古朴的。

  高平鼓书的弦乐特点是后衬式的。即在唱词的尾字它才跟进乐器,这样的配乐很是奇特;和流行于高平的上党梆子重弦乐、响锣鼓相比,我很喜欢鼓书,就是因为至少能够听懂,而梆子之类的锣鼓往往有喧宾夺主之感,好像在故意为演员遮盖什么似的,反正对于我来说,如果没有字幕的配合,我看戏就是外行看热闹了。后衬式的方法还有一种声音和器乐的呼应感,或是重复,或是衬救,相得益彰。其实这样的乐器特点和戗直的发声方式是费力不讨好的,所以每每看到艺人们在寒冷的天气里大汗淋漓,甚为不解。

郭中海摄

  在我对家乡文化的关注中,方言一直是我所回避的,我知道高平方言对于古汉语的标本作用,但是太多的区域方言又让我避之不及。因为非专业的缘故,我只是了解些皮毛,若是要将高平方言的条理清楚,恐怕非高平本地专家不可,外来学者怕是也要望而生畏的。我庆幸自己出生在这片土地上,它广袤而深厚,饱含上古文化的意蕴,只是叹及自己才力不逮,不能为他做的更多。我也很庆幸,有了高平鼓书这样的本土艺术形式,承载了家乡方言中的更多深深内容,并且形式和内容结合得如此完美。

  其实,小时候听盲人说书,并不像现在这样审美、消闲,看到盲艺人那挣扎、努力的神态,挤眉蹙目、声嘶力竭的痛苦表情,我的心并不完全是同情,甚至好奇。长大后,将目光回归家乡回归内心,才发现就是这样一个卑微的、弱小群体在承载着家乡那悠远、古朴的传统文化,不由得对他们肃然起敬,就是他们以不健全的身躯,在默默传承着地域文化的烛光。忽然有一种惊悚感,这些永远生活在暗夜里的人,是不是有种特殊的洞穿力,就像希腊神话中的盲人特任司阿斯(Teiresias),他的瞎眼正是他能洞察一切、预见未来能力的象征,就像猫头鹰能在黑夜看清一切一样,他能够清楚地看清楚人的内在的灵魂,并由此看到将来要发生的事。

  如果说高平鼓书是高平方言和说唱形式的完美统一,那么这些盲艺人不也是以鼓书这样的方式表示自己生命的存在吗?我不敢称富才是另时代的“阿炳”,这样的意义只有在许多年之后才可显示,但是富才的一曲《谷子好》响彻晋城,震惊会堂,而他自己也激情荡漾,一曲终了倒在地上,不正是生命方式最好的诠释吗?

  我想将富才先生的经典小段《谷子好》唱词附录在此,表达一个高平人对他的尊敬。

  “各位同志们请坐好,我给大家来唱一段谷子好,谷子好来谷子好,吃的饱来就费的少,本来是一顿能吃一斤面,半斤小米管你个饱;爱喝稀的你就熬米汤,爱吃干的你把捞饭捞。做成糊糊摊煎饼,满深窟隆他就赛面包;谷子好来就谷子好,抗风抗旱又抗雹;有时旱的就焦了稍,一场透雨又活了;冰雹打的秃了毛,秀出穗来还不小;狂风暴雨满地打,太阳一晒就起来了;谷子好来谷子好,家有粮来又有草,喂猪喂驴喂骡马,这就是一段谷子好,劝人们对谷子要多关照,为什么要说这段谷子好?因为咱太行人民离不了。”

  依鼓书体例,用富才先生的几句旧唱词结束全文:      

  高高山上一圪堆蒜,

  我一锤捣它七八瓣。

  走得走来散得散,

  明天黑来再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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