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建高平】探密铁佛寺
九年前我曾只身寻访铁佛寺,到米西村询问了好久,却仅仅找到了铁佛寺南殿的后墙。也许是村民看我来得唐突,刻意防范吧。今年春节,我与友人再度来到米西村,在一片民宅之间左拐右转,终于来到一处东向的圆拱门处,朋友告诉我,这就是铁佛寺的山门。强抑住内心的激动,我轻轻步入其中,迎面是南殿的东山墙,拐向西北,一处狭长的四合院赫然入目,坐北朝南的就是铁佛寺释迦殿。没想到,为了这一见,竟经历了九年的等待。
也许,铁佛寺从创寺之始,就是一处乡野小寺,即便与高平其他寺庙相比,它也太小了。占地仅有一亩,是不是一位虔诚的信士捐出了自家的一亩田地,创立了这座寺庙?从铁佛寺的门墩刻字上看,铁佛寺创建于金大定七年(1167年),因铸造有铁佛而得名。后于明嘉靖年间大修,铁佛寺现存释迦殿,南殿,东、西配殿,基本为明代建筑。殿顶正脊中央明代烧造的琉璃脊饰保存较好,而金代创修时的铁佛已经不在。令铁佛寺名声远扬的是释迦殿内的27尊明代彩塑。大殿正中塑释迦牟尼坐像,背光悬塑高大精细,直通菩萨顶。左右塑文殊、普贤菩萨站像,典型的“一佛二菩萨”造型。背后是观世音菩萨,这在别处是不多见的。
相传观音菩萨本来已成佛,叫正法明如来,他为了度众化众生,发下大愿,把自己降为菩萨,倒驾慈航度众生,这就是倒坐观音的来历。也许五百多年前的工匠怀着虔诚的心理来塑造佛像,因此塑出的佛、菩萨造型法相庄严、中规中矩,而东、西两壁的二十四诸天并未成佛,则更多地融入了生活中的细节和大胆的想象,也使得二十四诸天成为不可多得的精品。这些立像站在一米多高的砖台上,高两米有余,体魄魁伟、表情生动,他们有男、有女,有文、有武,有慈面、有狰容,或是帝王装,或是臣子像,或坦膊赤足,或身披铠甲,生活气息浓郁,极富感染力。进入释迦殿,走道呈“回”字形,中间为佛、菩萨,周围是二十四诸天,既方便信徒参禅礼佛,也显示出佛、菩萨的崇高地位以及诸天环侍护法的寓意,塑像本身就高于常人,又站在砖台上,平视过去是佛像的小腿,仰望上去,佛、菩萨神情庄严,仿佛已入禅定,诸天护法神情各异,好像在时刻准备迎击来犯的邪魔,保护佛界的安宁。从美学角度上看,这些护法诸天的塑像都身长而腿短,上半身比例大,不符合人体结构。然而,砖台的设置拉长了人们对塑像腿部的印象,上身长、比例大也克服了视觉上“近大远小”的透视现象,更加显得佛像庄严肃穆,让人们自然而然地产生敬仰的心理,不由得成为佛的信徒。
一般人对二十四诸天生疏并不意外。二十四诸天指的是佛教的护法诸神,又称“诸天鬼神”。诸天鬼神大多源于印度婆罗门教和印度民间神祇。二十四诸天的发展演变过程简直就是佛教发展的一个缩影。释迦牟尼在未出家以前,曾是婆罗门教的遵行者,虽然他本身是刹帝利的王族,但他并不想用刹帝利的权威去统治人民、压迫人民,而是反对婆罗门教的种姓至上、祭祀至上和天神至上,最终他创立了佛教,用慈悲平等的真理,向阶级森严的社会宣战。在现实当中,“众生平等”必将与婆罗门教产生水火不容的矛盾,特别容易与当时的高种姓族群发生正面冲突,这对佛教的发展是极为不利的。
在这种情况下,一方面,他通过“因果轮回”的理论对种姓制度作出了解释,告诉人们今生的形态是往昔的罪业导致的,而今生的努力也能造就来世的福报,因此本质上还是平等的。这样不仅缓和了宗教矛盾,同时也鼓励低种姓族群不甘堕落、积极生活。另一方面,佛教并不否认天神的存在,它把天神作为一切众生的一个组成部分,并把婆罗门教天神纳入佛教神祇系统,使其成为护持佛法的神。这样的安排颇有深意,在扩大佛教生存土壤、向婆罗门教争夺信徒的同时,还无形中抬高了佛陀的地位。最初佛教列十六天像,后来又增加了日神、月神、娑竭龙王及阎摩罗王,成为二十诸天。
佛教传入中国后,二十诸天也随之传入,佛教寺院每年农历元月九日都要举行供佛斋天法会,以感谢诸天神鬼修诸善业、不作恶业、尽心护法的功劳。而举行供佛斋天等佛事活动,也是佛教从婆罗门教的祭祀活动中吸收借鉴来的。佛教在中国发展过程中,特别是在佛道两教的争斗中,诸天鬼神又与道教供奉的神灵和民间鬼神相结合,将“天龙八部”之紧那罗王,及道教神祇紫微大帝、东岳大帝、雷神增入其中,最终形成二十四天。虽然佛、道两界上层对新征编的道教系统神祇都有异议,但各地庙宇从吸收信众的角度出发,不仅开始设位奉置二十四诸天,而且还将其塑造成古代帝王将相和后妃贵妇的模样,日益中国化。
普遍认为奉置二十四诸天在明代以后,但从北方各地的寺庙遗存上看,金元时期已有此类做法。这一时期北方先后处于女真族、蒙古族统治之下,为适应多民族信仰的需要,统治阶级采取了较为宽松的宗教管理政策,对佛教、道教都持肯定和支持的态度,而不是扬此抑彼,有所倚重,这也迫使各宗教在基层要自主发展、建立阵地、争夺信众。此时无论是佛教还是道教,都主张以本教义为主的佛、道、儒的三者合一。而底层人民往往从实用的角度出发,为达到佑护生命财产、实现安居乐业的目的,将希望寄托在各路神灵之上,因此出现二十四诸天甚至三教寺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而当时的上党地区由于佛教、道教与地方祠神信仰相互交融,另行发展出了一套有别于其他地区的二十四诸天。原本的二十诸天是一致的,新晋的四诸天则是昭惠天、崇宁天、那罗天、伽毗天。从铁佛寺二十四诸天来看,昭惠天排在东壁娑竭罗龙王、南方增长天王之后,昭惠天即二郎神,宋仁宗嘉佑八年封永康军广济王庙郎君神为惠灵侯,并言“神即李冰次子”。元朝封为“英烈昭惠显圣仁佑王”,表彰他治水的业绩。由此看来,昭惠天安排在婆竭龙王身边用意深远。西侧帝释天队列中最后一位武士则是“崇宁天”,红脸美髯,身披铠甲,原身正是关羽。关羽在宋代之前名声不显,宋徽宗于崇宁三年封其为“崇宁真君”,由此开始了历代加封之路,也成为各地信仰的对象。
虽然铁佛寺在明代大修,但仍然部分保持了金元时期的建筑风格,甚至连创建时期的门墩都保留如故,也许是当时财力物力所限,虽然是大修,也本着物尽其用的原则,并未彻底地去旧换新。有专家指出,殿内的二十四诸天塑像排列拥挤,有可能是后人搬移置之殿内的。仔细思考的话,诸天神作为护法,奉置在大雄宝殿或释迦殿中是理所应当的,而且,数百年的木胎泥塑是否还经得起这样的搬动?也许合理的解释就是,创建之初殿内就塑了二十诸天造像,明代增加为二十四诸天后,当时无力扩建庙宇,便采取了折中的办法,将塑像挪动紧凑,腾出空间补塑了四尊神像。(注:此文写成后两年,文保部门维护中查到铁佛寺塑像的雕塑年代为明嘉靖年间,满堂彩塑由本地工匠在殿内塑形彩妆,历时五年,特此记之。)
遥想当年,铁佛寺还只是米山村边一座孤单的小寺庙,寺庙的晨钟暮鼓、早课晚读准时响起,让淳朴善良的村民心灵获得一种超脱,从而忘记了人间的诸多痛苦。而今,佛教的式微与村庄的发展壮大形成鲜明的对照,米山村分为米东、米西,铁佛寺已被民居层层环抱。热心的村民也行动起来,保护这数百年的珍贵文物免受盗贼的觊觎。这何尝不是一种共生互利的文化生态?不同的是,千百年来,村民的梦想虚无缥缈,只能在宗教的世界中寻求来世;而今,就在铁佛寺不远处,米山中心幼儿园、米西小学、米山中学和高平一中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教育体系,人们在这里认识世界、认识自己,也构筑自己的梦想,再一步步去实现。如果说,铁佛寺代表了米山的过去,那么,它们才代表着米山乃至高平的未来。(申小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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