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联生活周刊》专题报道丨在高平:诸神与人的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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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联生活周刊》杂志2024年第30期
刊发了题为
《在高平:诸神与人的共处》
的文章
全文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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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喜明(左)与文保员在良户村玉虚观后殿门口。在晋城实验中学教书的秦喜明,从小生长在良户村,谙熟当地建筑文化
古寺中的宋代遗构
7月间,身处太行腹地的高平市,天空似乎总弥漫着一种氤氲的雾色。穿行在北方乡村田野间的道路中,前段时间的旱情因为不久前的几场雨水大大缓解,一片片玉米已蹿得老高,籽实也逐渐饱满。转过一个弯道,一片青灰色的古建筑赫然出现在山峦的怀抱中,辽阔的天宇下,那些院落中隐隐露出的带着弧度的屋脊,总是显得那么突然,又那么古朴。
如果说夹峙在太岳山、中条山与太行山之间的晋东南地区,历来就是北方各民族深度融合的腹地,那么处在长治与晋城之间的高平,可以说是腹地中的腹地。在这片自古以来以惨烈的“长平之战”发生地而闻名的土地上,不仅留存大量与古战场相关的地名、白骨,慷慨豪迈的上党梆子和好酒之风,同样散落着丰富而多元的宋金元时期的早期古建筑。来高平前,晋城文保中心主任张建军便给我提供了这样一组数据:“晋城市总共有6601处文物点,每平方公里约0.7处,72处国保单位中,有69处古建筑,全国第一。高平又是晋城市第一,22处国保中,有21处古建筑。”
多元与复杂,似乎是接触高平古建筑时最先碰到的两个关键词。用太原理工大学建筑学院院长王金平的话说:“高平是最有文化特色的一个县,它的传统村落多,国保多,古建筑比较多元,既有开化寺、崇明寺、游仙寺这样的佛教寺院,还有道观,比如良户村的玉虚观。那些代表山西特色民间信仰的庙宇,比如二仙庙、三嵕庙、崔府君庙,所有这些都集中在高平这个地方,非常复杂。”
虽然复杂,却并非没有规律可循,在高平,人们不断告诉我,寺院一般选址在山腰,靠岭面沟,深山藏古寺;道观一般选在山顶最高处;庙宇一般围着村庄,或者在村里的道路旁边,作为连接村社或附近几个村落的信仰与娱乐的中心。
如同晋东南其他地方一样,高平所遗存的寺院,并没有大型皇家寺院,更多是富有特色的地方性寺庙。到高平的第一天下午,我们就在高平一中英语老师郭庭荣带领下前往崇明寺。崇明寺距高平市东南15公里,位于圣佛山东麓,它有个中佛殿,创建于北宋开宝四年(971),被认为是国内最早的宋代建筑。
创建于北宋开宝四年(971)的崇明寺中佛殿,其断梁结构被学者们视为孤例
面阔三间的中佛殿,最引人注目的是它双抄双下昂的硕大斗拱,与五台山佛光寺东大殿、平遥镇国寺万佛殿等唐宋早期建筑基本一致,也是《营造法式》颁布前同类斗拱做法中的重要例证,国内仅存九处,具有浓郁的唐风,中佛殿因此也被称为“小佛光寺东大殿”。进入大殿,会发现它承载主要屋架结构的大梁竟是用两根并不算太粗的木材拼接而成,这也是崇明寺著名的“断梁”结构,被学者们视为孤例。“这对断梁,实际上就是‘小材大用’,当时没有这么长的一根大梁,就用两根短的接起来。或者工匠觉得没有必要用这么长的一根梁。”郭庭荣向我给出他所了解的解释。在晋东南古建遗迹密集的市县,像郭庭荣这样的爱好者不少,他们并非专业出身,但谙熟当地文化,并对外来寻访的人充满善意与热情。
与崇明寺齐名的开化寺,位于高平市西北17公里处陈区镇舍利山腰间,它里面有一个建于北宋熙宁六年(1073)的大雄宝殿,是高平另一处重要宋代遗构。大雄宝殿除了建筑本身,最引人注目的是其内壁所绘的宋代壁画,是与《清明上河图》齐名的国内现存最早寺观壁画。2018年,中国美术学院教授王赞曾带队对开化寺壁画进行数字化扫描研究。据他的研究,大雄宝殿的壁画绘制工程,启动于北宋元祐七年(1092),画工郭发带着他的团队,开始绘制西面墙壁的壁画,另外一支队伍则在画工王大然的带领下绘制东壁的绘画,经过五年时间,这些壁画基本绘制完工,但不知什么原因,仍有约3%涉及题记部分的内容没有完成。
陈区镇舍利山腰间的开化寺,以其创建于北宋熙宁六年(1073)的大雄宝殿和其中的宋代壁画闻名
那天下午,我们穿越层层台阶,有幸进入平常并不开放的大雄宝殿,见到了壁画的完整图像。尽管画面中原本贴金的部分已被揭取破坏,但其残留部分在透过窗棂的夕阳的映照下,仍给人金碧辉煌的感觉。东西两壁的画面取自《华严经》《弥勒上生经》《观音经》《报恩经》的内容,无论是人物细节还是亭台楼阁,都生动地展现了宋代的时代气息。
从目前所留的碑刻题记资料来看,高平的这几座早期寺院,都在那个时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资圣寺,我想起途中认识的另一位张建军,泽州一中地理老师,曾为我们比较它和开化寺、青莲寺的大殿的异同。“资圣寺的建于北宋元丰五年(1082),开化寺的建于熙宁六年(1073),晚了八九年。泽州的青莲寺是元祐四年(1089),介于开化寺与青莲寺之间,尤其是斗拱中的这个大昂,昂头很长,往下伸的昂头和耍头都是特别尖特别长的批竹造。”
从这些寺院残留的信息不难推想,在大愚禅师的影响下,高平在宋代曾经寺院林立、交流密切。而那些往来各地的匠人,则将他们的手艺特征保留在一座座建筑之上。
但在高平,佛教作为外来宗教,其寺院往往选址在远离村落的山间,真正与当地人发生密切关系的,是建立在各种民间信仰基础之上的庙宇。
开化寺大雄宝殿中的宋代壁画,被研究者称为《清凉图》,为国内现存最早的寺观壁画完整图像,与同时期的《清明上河图》并称“绝代双清”
村村有庙,村村有戏台
前往大周村的路上,张建军为我们讲起当地汤帝庙的祭祀由来:“我们这里汤帝庙很多,汤王是主要的雨神。传说在商汤即位之初,遭遇七年大旱,五年大灾,为了向上天赎罪,商汤甘愿把自己作为牺牲,感动上天就下雨了。商汤求雨的故事发生地就在阳城县析城山,兴盛的时候周围很多县城都到那里求雨。元代时,汤帝被皇帝敕封。”
大周村的汤帝庙创建于元代,现在与附近的资圣寺等形成的古建筑群共同成为“国保”单位。在一个炎热的中午,我们从文保员手中拿到钥匙,打开高台之上的汤帝庙后,立刻被其主殿里的大额枋所吸引。所谓“额枋”,是压在柱子上端的横木。这个额枋,用了一根弯曲的木头,巧妙的是,它的弯曲部分刚好位于正中间,极具视觉冲击。进入大殿,我们发现里面的横梁也全部是弯曲的,别有一番味道。有意思的是,在供桌前的一块砖头下还压了一张准考证,看来这里的汤帝不仅司雨,还管升学。
三嵕庙,又称“羿神庙”“护国灵贶王庙”,祭祀的主神则是神话传说中的射日英雄羿。三嵕信仰主要流行于上党地区,以长治市屯留县老爷山的三嵕庙为本庙。尽管这一地区的神灵,诸如汤王、圣母、龙王几乎都能下雨,但三嵕山神不仅能下雨,还能司雹。“我们河西镇这里很少遭受冰雹袭击,高平其他地方却常受冰雹袭击,老百姓就说,咱们三嵕老爷很好,保护我们不受冰雹袭击。到六月六三嵕老爷诞辰前一天,老百姓就给我打电话,‘怎么还不唱戏?’提醒我可不敢忘了。”河西村党支部书记刘长清说。他带着我们穿越了一大片玉米田间的小路,爬上一个山峁,一座外墙开裂、看起来几乎摇摇晃晃的三嵕庙出现在眼前。
大周村资圣寺,寺中的毗卢殿创建于北宋元丰五年(1082),其下伸很长的昂头做法,与同时期的开化寺、青莲寺相似
河西村的这座三嵕庙只是省保单位,庙中却保存了一通刻于北宋天圣十年(1032)的《三嵕庙门楼下石砌基阶铭》,因此备受关注。据山西师范大学教授王潞伟的研究,这块碑是目前发现最早的有确切纪年的三嵕神庙碑刻文献,比屯留县三嵕山本庙受封时间(北宋崇宁二年,1103)还要早70多年。此外,庙中正殿前檐石柱篆刻的宋政和辛卯年(1111)“新修扑檐、献殿”等题记,也是目前发现的对北宋时期神庙修建献楼的唯一记载。
这里的三嵕庙虽然距离河西村最近,但自古以来便归周围几个村所共有。碑刻资料记录,宋金时期,三嵕庙由周围丹河流域的牛村保、仙井北村、常乐村、仙井南村、刘庄村、杜村、河西村7个村社共同维护管理。清代,河西村三嵕庙的辐射范围更为广阔,由宋金时期的7个村社扩展到40多个村社。
我们走进已经残破的河西村三嵕庙,发现整体建筑已做“撑伞”保护,主殿的大梁也都做了支撑,紧邻主殿的献殿摆有供桌,一般用来祭祀还有酬神的乐舞演出。刘长清告诉我,在农历六月六那天,他还请来了河南的豫剧团,在已经破败的献殿,专门为三嵕老爷唱了一个小时的神戏。
高平一中英语老师郭庭荣熟悉当地建筑文化,他带领我们辨析崇明寺后殿墙上嵌着的明代碑刻
几天以来,我们在高平所见的三嵕庙、二仙庙平面布局均极为相似,沿着中轴线,穿过搭有二层戏台的山门,便是献殿和主殿,两侧带有配殿和东西厢房。献殿的概念,与后来庙中在山门二层搭建与主殿相对的戏台,有承前启后的密切关系。据王潞伟研究,在宋金时期,献殿与碑刻记载中的“献楼”“舞亭”“舞楼”功能完全一致,作为这一时期民间神庙的建构风尚,这些献殿或舞楼还不是专门的戏台,陈列祭品和献演乐舞是它们的主要功能。到了金代中后期,随着金院本的成熟与繁荣,对演出场所提出相应要求,戏剧演出与祭祀礼仪才逐步分离,赛社祭祀中的戏曲演出环节由先前的娱神逐渐转变为神人共悦,神庙中专业的戏台此时方才出现。
西李门二仙庙主殿前残存的献殿须弥座,为金代遗构
现存最早的这种独立戏台,在高平的王报村二郎庙中,题记为金大定二十三年(1183)所建。经过落架大修后,戏台看起来仍精巧雅致,也能看到当年的梁架结构,令人悬想830多年前的戏剧演出。文保人员介绍,王报村现在有单独的大戏台,但每年农历七月二十五,这个老戏台上仍会唱戏。
焦河村炎帝庙,山门二楼的戏台墙壁上,记录了许多曾在此演出过的戏班及剧目
那时的人喜欢听什么戏?在焦河村的炎帝庙,我们在山门二楼的戏台墙壁上看到一些曾在这里演出过的戏班子的名字,还有上党梆子剧目。墙壁已遭粉刷破坏,不过模糊字迹中仍能辨认出道光年间的“长庆班”、咸丰年间的“仁义班”。刘长清告诉我,高平在明朝时戏班还不多,到清朝,唱戏听戏才在当地流行开来。
傍晚时分,我们兴冲冲地赶去河西村看上党梆子。那天正好是六月初六,赶上三嵕老爷的生日,还没到演出时间,台下已经坐满了坐着小板凳或者骑在电动三轮车上的观众。我们在旁边小饭馆吃了河西镇有名的碱面和素饺。晚上8点半,戏台的大幕终于拉开,居然并非期待中的上党梆子,而是来自焦作的豫剧团开始唱《窦娥冤》。台上老生的演唱,嗓音尖亮,仿佛一下刺穿夜幕,直抵十里八乡的神灵和百姓。刘长清后来解答了我的疑惑:“镇政府规定请戏班子不能超过3万元。上党梆子属于大戏,一场戏几十人,不像豫剧三四个人就能搞起来了,一场戏3万,三天七场戏下来少说也要15万元。”
已经退休多年的高平市博物馆前馆长常四龙,对高平古建筑的总结是“村村有庙,村村有戏台。北殿堂、南舞台”。在1984年到刚成立的文博馆工作前,他曾在高平市电影公司下面的乡村放映队当放映员,几乎跑遍了高平的各个乡镇。那时候,许多寺庙的戏台也是挂电影银幕的地方,他很多时候就住在庙里面。“高平从正月开始一直到十月,基本每个月都有庙会,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庙会就成了物资交流大会。老百姓白天赶会,晚上到庙里的戏台或者村里的戏台,看戏看电影看说书,这些都有。”
在更多高平人的记忆中,神庙不仅是戏台,也曾是大队粮仓、磨坊、学校,是和每个人密切相关的公共空间。在西李门二仙庙,文保员像报菜名一样,一口气向我报出二仙庙大殿在新中国成立后的用途演变:“新中国成立以后,这里是西李门村小学;到手工业社的时候,变成铁匠木匠做工的地方;后来又变成拖拉机站,之后又变成翻砂厂;之后又变成印刷厂,印刷学生的作业本还有一些单据;80年代土地下放以后,印刷厂停办,这里也回归成庙了。”
(本文写作参考《山西古建筑地图》等书,感谢王炜林、白曙璋、秦喜明、张波、李培虎、田维生对采访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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